在老家那个木原色箱子里,一块蓝头巾静卧箱底。当我的指尖触到它,一股淡淡的樟脑味儿如蝶翼纷飞,拂过鼻尖。顿时,封存在记忆里的旧时光,如电影胶片,展现在眼前。
我们姐弟四人年龄相差无几。记忆中,似乎很早的时候,我就被娘抱到了奶奶的土炕上,和奶奶黏糊在一起。那时的我眼里,奶奶和娘有着怎样的区别,我没办法分辨出来。
五六岁的光景,我睡在奶奶的土炕上。一面土炕,占去了屋子的三分之一,铺着粗布褥子,间或嗅到稻草香,在我眼中,就是一片承载无数欢乐的金色海洋。我们姐弟几个像撒欢的小马驹,在上面翻跟头、打滚儿,蓝布头巾随意搭在炕头的铁丝上,被我们的欢闹声震动,有了丝丝飘动。娘和奶奶宠溺地望着我们,还不时喊:“小心点儿,别摔着了。”那时候,她们眉眼间的慈爱如出一辙,似小画书中那对母女。
那时的我,被爱意包裹,内心无比欢愉。不像邻居君,她的父亲是弟兄三个中的老大,君和她的叔叔们家里都有七高八低的几个孩子,君的娘常因照看孩子的琐事,跟君的奶奶脸红脖子粗地吵架。我的奶奶与娘,生活和谐得如同谱有和弦的歌曲,就连待嫁闺中的姑姑们,有时也会生出小小的妒意。
奶奶总爱把这句话酿成蜜,在夏夜摇着蒲扇时、在冬夜纳鞋底时,一点一点喂进我心里:“和人共事,两好各一好。”年幼的我并不能完全明白奶奶话里的意思,却隐隐约约感觉得到,她希望我能对身边的人好一点儿。而真正让我将“与人为善” 铭记于心的,是那件难忘的事。
八九岁的时候,我和一帮孩子放学后在街上打闹,村里一个姑娘正从远处走来。她左脚先向前迈一步,然后用手扶住右腿,吃力地把右腿拖上来一步,那样子很滑稽。我们这一帮孩子,都停止了嬉戏,一起转向那个瘸腿的姑娘,并齐呼“瘸子来了!”,然后又作鸟兽散,各自跑进自家的门楼里,拴上门,再隔着门缝喊。我混在这一群孩子中,宣泄着无知的恶意,全然没注意到那个女孩的窘迫。
奶奶听到喊声,从堂屋踮着小脚走出来,因为走得过快,脚步有些踉跄,嘴里还嘟嘟囔囔嚷着什么。她走到我跟前,拎起我的衣服领子把我揪回屋,气得胸脯剧烈起伏,一把揪下头上的蓝头巾,甩向我:“你个小东西,人家已经够难受的了,你还这样欺负人家。假如外面街上走着的是你,别人这样对你,你会好受吗?”我从没看见过奶奶如此生气过,梗着脖子瞪奶奶,还顶嘴:“又不是咱家亲戚。”“不是咱家亲戚也不能!”奶奶的态度缓和了一些:“孩子,千万不要看人笑话揭人短。与人为善,啥时都要讲究……”那天,奶奶给我说了很多。我的脸火辣辣的,羞愧难当,突然觉得自己如同丑陋的小兽,用尖刺刺向他人。自此,奶奶的一席话深深在我心里扎下了根:“假如外面街上走着的是你,别人这样对你,你会好受吗?”多年之后,我才明白,奶奶说的是换位思考啊。说也奇怪,从此以后,我竟然养成了对别人的身体缺陷视而不见的习惯。这份善意的习惯,伴随我走过了数十个春秋。
奶奶一向是向理不向人。爹是奶奶六个子女中唯一的男丁,不免有些娇生惯养。性格中的任性在跟娘的婚姻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,娘被藏匿在洞中,暗无天日。每当爹发脾气,生性懦弱的娘总是默默忍受,不反抗,不辩解。他俩之间的战争,永远是单边炮火轰隆。
那天,也不知啥事儿,爹又冲娘发起火来。娘倚着门框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,吧嗒吧嗒落在衣襟上。奶奶似乎察觉到了异样,从东屋出来,三步两步跨进西屋,冲着爹呵斥:“你个小兔崽子,又出形(找茬儿)?”爹不服气:“娘,您总是护着她!你知道啥事儿?”奶奶气得浑身发抖:“不管啥事儿都不行。她进门这些年,操持家务、生儿育女,哪点不好?你长点良心吧!”“我不过说了她两句,您就这么护着!”爹还在辩解。奶奶把娘护在身后:“一句也不行!人家姑娘离开亲爹娘,享啥福了?你不疼惜也罢,还这样欺负!今天我把话撂这儿,你要是再敢这么对她,就别认我这个娘!”看奶奶这般态度,爹终于蔫了下去,也不敢再吭声了。那时,小小的我,竟然觉得奶奶就是那个主持正义的大将军。
时光飞逝,转眼间我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。奶奶又在我的耳边念叨起她的“经”:“到婆家,要对婆婆好。婆婆是丈夫的娘,也是你的娘。娘养儿女不容易。”由于观念、生活习惯的差异,在生活中,我和婆婆时有摩擦,这时,奶奶的话就会在耳边响起。我及时抑制住冲上心头的愤怒,以及那些即将脱口而出的具有杀伤力的话。我更多地给予理解,因此也化解了一次次矛盾。在嫁到夫家的二十多年里,我和先生用心经营自己的小家,和婆婆的关系也状若母女,一如当年的奶奶和娘。
如今,我也年近花甲,也到了奶奶给我讲“善念经”时的年龄。“孩子,千万不要看人笑话揭人短。与人为善,啥事都要讲究……”说这话时,奶奶的蓝头巾呼扇呼扇在我眼前飘动。
如今,这条蓝头巾依旧躺在箱底,每当儿孙围坐,我讲述奶奶的故事,那些旧时光便重新鲜活。奶奶教会我的,不仅是与人为善的处世之道,更是流淌在血脉里的精神传承。
来源:北京日报客户端
作者: 邢红霞